“是梦就好了，是梦的话就不会…………”被背后的压迫感裹挟下呼吸愈发艰难，气管收缩挤压出尖锐的啸鸣。可恐惧越近视觉越是模糊，层层叠叠的灰视线无法穿透。这一定不是梦吧，否则让人动弹不得的实感如此具体，可如果真的不是梦，这一切又从何而来呢。
没来由地惊醒，猛地睁开双眼的过程毫无困意阻滞，可疲劳像是抓附在后心的蜘蛛，若即若离的刺痛感从皮肤向内扎入，然后攥紧。
川村壱马甩了甩脑袋从床上缓缓坐起，床头的闹钟指向六点五十分，离七点的闹铃时间还有十分钟，可他已经很久不需要闹铃了。掀开被子抬腿时腿上的钝痛拉扯着肌肉，青青紫紫在余光里也足够也触目惊心，想下床洗漱开启新一天的心思顿时消沉了下去。哪怕思绪被困在睡眠不足的浓雾里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天的细节。第一视角的细节。仰面倒入绿化带草丛，背后袭来的拳头，正面轻蔑的眼神，和已经无法辨别内容的讥讽。
川村烦躁地拨拉着头发，好像这样就能甩走脑海中鲜明的场景似的。再熬一年吧，再熬一年就能升学考试了。他一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刷着牙的同时手机提示音响起，一定是慎，他连忙用没沾到水的另一只手拿起手机：“kazuma桑今天还会惊醒吗？我陪你去上学吧。”川村艰难地用一只手解锁屏幕，回复出去了一个好字，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谢谢。放下手机，眼角酸涩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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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慎，在这个温情难觅的团地小区里他唯一的朋友，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起初是川村在自家那栋楼下的自行车停车区发现了这个背影挺拔的疑似同龄人。团地的租户来去匆匆，他向来不会主动向第一次碰到的陌生人搭话。可面前的少年只是背影都透出不属于团地住民的干净温和气质，于是在对方转身之前打算多瞟一眼的思考里，川村放慢的脚步让他没赶及在少年转身前先行一步扭身离开。遭了，被发现在偷看了吗，他暗道不妙。
“你好，请问………你会修自行车吗，我的车把轴的螺丝好像松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年无助的软糯语气让川村放下了所有紧张，甚至在应声答应前花了一两秒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面容，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两颊却有着饱满的婴儿肥。川村没来由地心情舒畅，迅速跑上楼回家抓了几个工具下来。帮长谷川慎修车把对于川村壱马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在对方一连串的道谢中慷慨附赠了一整套自行车检修服务，只是越检查他越疑惑。
“车子链条好像也需要上润滑油了。”
“啊……是吗，我还没注意到呢，可以帮帮我吗。”
“还有踏板的螺丝也需要紧一紧，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上手操作。”
“是呀…………这个也能拜托帮忙吗，原来车子有这么多小毛病呀。实在是太谢谢了。”
还有一个问题川村没好意思问出口。尽管有些疏于保养，长谷川的自行车一看就价值不菲，在团地的停车棚里显得格格不入。川村认得他左手边就是楼上邻居阿姨的自行车，被扎破了胎又坏了车闸，加起来要三四千日元的维修费已经超过了这位带着独女生活的单亲妈妈这月能从零工收入中挤出的余额。他回想起在自己逼仄的卧室中抿着气泡散尽的汽水的周末，听到透过薄墙从传来阿姨的叹气声说道下月吧，下个月就去修车子，不能一直走路去打工的呀。团地的生活常态就是这样东拼西凑的窘迫，因此慎的自行车就和他本人一样干净体面得有些突兀。回过神来川村已经在抚摸慎的自行车杆手感上佳的磨砂漆面了，他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好的自行车。
“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帮了我这么大忙，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呢，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川村壱马，kawamura-kazuma。我在附近的A中学上高二。你呢？”
“长谷川慎，在远一点的B高中上高一，那我可以称呼你kazuma桑吗？我刚搬来，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天真笨拙却又有礼貌体面的一面，像是一开始并不属于团地的小孩，川村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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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是自己多虑了，川村迅速意识到。沉静周全不过是包裹在长谷川的性格最外层的糯米糖纸，是在新打照面的疏离中被外人观察到的限定包装。长谷川坐在客厅的小茶几旁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眼神兜兜转转百无聊赖，随即落在了川村宽松裤管里露出的纤细脚踝上，他无意识地圈起手掌，接着目光向上游走，饱满丰腴的大腿，挺翘浑圆的……
此时川村在厨房的洗手池里低头试图洗净手上油污，身体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探究的目光投射在背后的热度，一回头正对上长谷川的上目线。他有点不习惯如此直白的注视，一时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长谷川却在这时嘴角咧开弧度。
“谢谢kazuma桑刚才帮我。”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川村欲言又止地给自己找补。他没来由地想对眼前笑出梨涡的乖弟弟示好，又怕没有铺垫的示好显得自己尴尬。不受控制的念头突然冒出提醒他，在楼下邀请长谷川来自己家坐坐的时候应该已经显得奇怪了。川村涨红了脸，嘴张开又闭上，还没来及想出下一句就又听到：
“kazuma桑在做什么吗？”
对，做点什么好了，川村暗骂自己一紧张就犯蠢。安全感回到体内，他在冰箱和碗碟架中找回秩序。目睹这一切的长谷川噗嗤笑出声，然后赶紧抬手捂脸生怕被误会。只是觉得很可爱不会被当成是在嘲笑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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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晚川村久违地失眠了。窗外野猫叫唤透过玻璃，闭上眼睛大脑里却是慎的声音在回放。慎说话不紧不慢，声音细软，咬字有一些迟滞的黏糊。他说起最近的转学和搬家，说起新学校的体验，甚至毫不避讳地谈起搬家原由。虽然只是大致描述了父母生意上的闪失，仍然让川村内心有一丝惴惴不安，仿佛自己无心的帮助不值得换来如此的信任。川村记得当时自己跪姿挪动着靠近慎，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慎......，”刚张开口川村又开始担心如此主动地回应是不是显得自己故作怜悯招人厌烦。慎说得稀松平常，自己的安慰因此显得如此自作主张，可是......接着感受到下一秒慎抓住自己小臂的左手，抬眼是他明亮的眼眸。
说不上自己是在为了什么现在被紧张困扰着，白天膝盖碾上榻榻米的触感压力仿佛还残留在皮肉上，一种没有诱因的刺痒。川村甚至有点感激慎从越描越黑的处境里搭救了自己。慎的手心贴着自己小臂皮肤的触感温热湿润......明明是白天发生的事，可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支离破碎。川村翻了个身，又从脑海捞起另一片碎片。好像是他们顺理成章地各自拿出作业，川村也从善如流地逐步讲解。得以回到舒适区的时间过得飞快，所以说摆脱了手足无措的代价是不是意味着会错失很多细节呢，川村隐约觉得空落落的。
长谷川意识到生活的规律打破起来其实比想象得容易这一点的时候，生活的秩序已经悄然重建。最初的变故发生得迅速，可能有点太过迅速。长谷川记得自己当着双亲的面赤脚在卧室打转，每看到一处私物的堆积都会展开双臂护在身下。
“我要留下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要。它们得跟我一起走。”
好像是留下了些物什，但也仅此而已了。社区，学校……仿佛他连着自己手边最熟悉的物件一起被连根挖起再移植进此处，崭新的生活，陈旧的团地。他稀里糊涂地囫囵接受，只觉得在最初的好奇还没消散时就被稳稳托住。这个过程顺利得令他庆幸，既对新秩序本身，又对帮助他搭建起生活的人。
川村壱马。
逐渐变成了一条闭着眼也绝不会走错的固定路线。出校门，在某个有便利店的路口转弯，再在某个神社处再向右，一来二去，紧赶慢赶，三步并作两步跨步踏过台阶，上楼，长谷川推开没有上锁的户门。
以川村的家为中心，他和川村的学校与中心的连线大致呈现出一个夹角，两人就这么自然而然顺着轨迹滑至尖端。长谷川而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的时屋内一片安静。在玄关处脱鞋，在客厅放下书包，一切已经不需要过多思考。川村回家的时间不定，时常有一两小时以上的差距。对此他很少有详细提及的打算，总是以有点事情耽误了一句带过，表情上也似乎不总像是格外令人愉快的事件，但川村控制情绪流露的努力被长谷川看在眼里，他因此知趣地从不刨根问底。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曾打量过川村的家，有年头的内饰朴素整洁，川村似乎很讨厌物件的摆放没有规律，厨房里规格一致的调料瓶按照粉末的颜色深浅排列开，长谷川打量着哑然失笑。但川村似乎很在意他自己的房间门，不在的时候房门从没敞开过一丝缝隙。
看来今天他又需要等待。长谷川摊开笔记本后无意识地转笔，脑子随着手的重复动作放空。
“慎，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呢。”
长谷川猛地坐起，一只手从身后覆盖上头顶，带着熟悉的力度，手指轻柔地穿进发丝。好奇怪，明明完全在视线范围外，却能感受到背后体温的靠近。他借势轻微低头，故作委屈地问你怎么进来都没有声音，感受到川村好像笑了，他也笑了起来。接着是川村的喉间挤出什么怪声，他又下意识去模仿，嘲笑起对方的刻意。回头，互相装作第一次发现对方出现在面前般地惊讶。的确无聊，又从无聊里生出些生动的快乐。毫无进展的推搡扭捏会持续到川村轻拍他的脑门，催他拿出功课。到了这个环节，就算是如此面对面的场合长谷川也时常难以集中精神，只得为了不被川村立即发现而开始盯着眼前某处具体的落点。川村鼻头是很小巧圆润的形状，长谷川想，随即又被对面轻柔地关照了一下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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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长谷川撞破川村时不时晚归的原因。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自从上周川村提起可以顺着参拜神社的台阶一直爬到密林深处的山顶后，长谷川有时会下意识经过山脚的街区，仿佛只是川村提过的地方而已就足以跟自己产生联系。如果没有意识到川村的学校与现在的自己的距离更近于川村家，长谷川不会脚步先于头脑行动起来向学校的方向。
学校棒球场围栏的旁边是一条仅容行人通过的小道，长谷川躲开放学的人潮钻进入口。远处有五六个人围成一团，争吵的声音散发出不友善的气场，冲突激烈，完全没有注意到几十米开外缓慢接近的长谷川。他接着走进几步后默默找了个电线杆依靠着，有种欲盖弥彰的尴尬。
视线被遮蔽的时候听力会变得敏锐，川村辨识度极高的声线在争执中清晰到令长谷川感到痛苦。装好学生，穷鬼，这都是些什么诨话？争吵逐渐升级到推搡，很明显是多对一的单方面压制。渐渐地他人的嬉笑在他耳中变得模糊，只有川村被推倒的惊呼格外清晰。混乱的时间过了不知多久，逐渐丧失乐趣的数人散去，身后的声音渐渐平息。安静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落荒而逃的长谷川突然意识到，好像很少在川村家里看到他穿短袖短裤。这好像不全出于初春的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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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川村搞不明白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了长谷川仍然毫无收拾起自己东西的动作，几番纠结，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爸妈不等你回去吗？”
“他们又不管我。”
“那你怎么办？”
“今天想住你这里。”
“没有多余的床给你睡。”
“想跟kazuma桑挤一挤。”
“……我家也没有多余的被子给你。”
“我可以盖夏天的薄毯子。”
“天又没有暖和起来，会冻感冒的。反正就是不行。“
“kazuma桑怎么这么想让我走啊……”
川村在突然的指责中感到一丝愧疚，语气马上缓和下来试图调节气氛。
“不，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想着…………哎算了我们挤一挤应该也睡得下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说着起身去储藏柜翻找起居用品，没有注意到长谷川在他身后流连的目光。